第一章
联邦大学已经翻修过,和我五年前来求学已经是大不一样,宏伟的建筑,复杂的走廊,进进出出的学生,既陌生又熟悉。我在里面很快就迷了路,但是出于自尊心,还是决定自己找到出路。走了一会,发现自己确实很累了,一看手表,已经将近中午,快要到下课的时间,实在走不动了,正好看到一间很大的阶梯教室门开着,里面密密麻麻坐满了学生,于是悄悄从后门走进去,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想起了学生时代睡懒觉而迟到的场景。
“我不太明白,”马教授指着窗外,问道,“为什么飞机的翅膀看上去这么软,稍微一动就会上下摇晃?”
2317年4月5日,我结束了旅行,告别了同学,搭乘东航MU-5447航班,准备离开这湿漉漉的行星。呆在地球的日子简直让人疯狂,连梦中都是那永远不停的雨声,真不知道地球人是怎么熬过来的,总之,对于离开地球,我的心情变得不错,以至于在登机的时候,对空姐抱以一个殷勤地微笑。这个航班于地球标准时间下午5时10分起飞,所以人并不是很多,我找了一个靠近机翼的位置坐了下来,透过厚厚的纤维玻璃,能看到飞机的整个机翼,这样会让我安心一些,起码知道飞机的翅膀还在。
“这是短吻鳄的下巴。”那个同学大声喊道。
“比如犯罪。”我接口道。
那同学看了我一眼,充满了疑惑,最后还是低声答道:“人类行为学,主讲的是马如风马教授。”
“这很正常,”马教授解释道:“其实我不是什么神探,我只是替地球共和政府帮了一些小忙而已,报纸上的话,不可信。我的真正职业,只不过是个教书匠。对了,还没问过,您是做什么的,您也是研究人类行为学的吗?”
“您好。”他微笑着说道。马教授笑的时候,非常和蔼,但眼睛中总是闪烁着深邃的光芒,仿佛可以看穿人的内心一样。
讲师顿了顿,继续说道:“没有了生物竞争的压力,才使得物种迟滞了进化的脚步。”外面的雨还在刷刷的下着,更显得教室的沉寂,也许是因为太严肃了,讲师忽然一笑,放下道具,满意地搓着手,说道:“好了,我们今天谈谈人类行为。人类进化成功后,一直保持着当初的形态直到现在,哪怕是洪水纪的再次到来,也没有迫使人类进化,这是因为一个同样的道理,我们……”
“不,不。”马教授说道,随后解释道:“这是出于一种乖僻,我总是想在飞机升空后看看我们的地球,看看这个全是水的星球。”
“本来,洪水纪的到来应该是在一千年后,而且持续的时间也很短。”马教授看着自己的膝盖,仿佛那保险带很有趣似的。“但是,我们持续向大气层排放了大量的温室气体。这种对环境的破坏从第一锹煤被挖出来就开始了,随着工业革命,全球开始变暖,尽管人类开始监测大气层,并且知道其带来的后果,还是在不断破坏它,使地球越来越暖,越来越热,最后导致了南极的冰川融化,全球范围的洪水纪爆发。”
那天正下着大雨,和往常的地球日一样,连绵的雨水倾泻而下,天空中永远布满了阴暗的乌云。根据专家讲,这场雨将持续一千多年才会减弱,再经过三千年,地球上才能首次看到没有乌云遮盖的日出。海平面全面升高,陆地面积缩减到洪水纪前的百分之一左右。地球这个名称已经更加名不符实,如果我们的祖先在给这颗蔚蓝的行星起名字之前,能先到同步轨道上鸟瞰一下,绝对会把它叫做水球的。这个水球的陆地面积还在减少着,直到把我们这些不能用腮呼吸的灵长类动物被赶下大海为止,真是悲惨的人类。
“我……占了您的座位吗?”
“不,不。”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是一个航空机械师,隶属火星第三星际警备中队第一骑兵团的少尉。”
随着他最后一句话,飞机突然开始怒吼起来,向前滑跑,巨大的压力将我紧紧的按在航空椅的靠背上,几乎要窒息。
“就像我们人类一样,”马教授说道,“人类科学的发展,让人类越来越自信,而这种来自科学进步的压力却摧毁了表面上看很坚强的人类。我们需要的,正是一种发展的柔韧性。”
也许是因为终于要回到火星了,使我精神有些松懈,调节好航空椅的角度,用杂志盖着脑袋,准备稍微打个盹,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道:“请问,这里有人吗?”
“很对。”讲师赞许地点点头,“不过,这不是一块骨头,”他扬了扬手中的骸骨,稍微加重了语气,“这是一块化石,我们的博物馆中收藏的一块来自侏罗纪的化石。你们再看看这个东西,”说着,他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另一块骸骨,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扫视着所有的人,然后说道:“是因为没有天敌。”
这间教室可以容纳四五百人,已经坐的很满,正面是一块投影,讲台上的一切在任何角落都可以清晰的看到。此时,一位讲师手里拿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骸骨,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
“这是一种假象,”我解释道,“太坚硬的翅膀反而容易折断,这种有韧性的翅膀才能承受住升力的重压。”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切地说道,“我只是没有办法将您和那个报纸上说的神探马如风联系起来,因为,因为……”
“那你倒是一个真正的警察了。”马教授呵呵笑着说道。“我可以用你来称呼您吗?”
“马教授?”我好奇地问道。
“请问,各位同学,为什么有些物种经过了几万年,却丝毫没有进化?”他微微笑着,环顾着底下黑压压一片的脑袋,态度不急不缓地问道。这个人大约有五十多岁了,满头白发特别显眼,如同白色的缎子一样闪闪发光,下巴刮的很干净,西装笔挺,领带也很有品位,额头上的皱纹很深,一笑就皱在一起,很有学者风度,看样子是一个脑力非常充沛的人。
“犯罪学是人类行为中最黑暗的一面,我只所以会接手警方的某些难解的案件,是因为从这方面可以更深入的了解人类行为,但是,越了解的多,就感到人类行为的可怕。这种阴暗面似乎从人类一诞生起就开始伴随着我们了,既没有被消灭,当然,也没有被发展,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的心理也是没有进化的。”
“您是在说您手里的那块下巴吗?”一个坐在前排的顽皮学生大声喊道。他的恶作剧很快引起了满堂的轰笑。
“没错。”讲师并不生气,说道。等到笑声逐渐低下去,他继续问道:“这是一块下巴,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动物的下巴,回答正确,我将加他的平时分。”
谈话被打断了,我扣好了安全带,发现马教授正在呆呆看着窗外。
整个教室静悄悄的,只要这个讲师一开口,就马上能产生一种让人敬畏的氛围,让人联想起肃穆的教堂。
“没关系,你坐吧。”马教授纤长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按回到座位上,随后,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飞机已经滑行到了跑道的尽头,等待着起飞,广播中传来了机长亲切的问候声:“各位旅客,欢迎搭乘东航航班。本次飞行时间为两个小时,我们的目的地是地球同步轨道第二十三号太空基地,希望你们旅途愉快。在飞机加力穿越大气层的时候,请注意空乘的指令,坐回到座位上座好,如果您的航空椅自动防护装置有问题,请立即通知空乘人员,谢谢。”
我悄悄碰了碰旁边一个同学,问道:“这是什么课?”
“当然,当然……”单独面对马教授让我兴奋起来,“其实我算不上一个真正的警察,我只是替他们修修飞机而已……关于那件太空站的谋杀案,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您到底是怎么找到凶手的?”
这个声音好熟悉,我抬起头,杂志滑到膝盖上,马上,一头银灿灿的白发映入眼帘。我连忙半欠起身子,伸出手,说道:“马教授,是您!您好,我叫雷风,我听过您的课,关于人类行为学的,非常精彩。”
“按照您所说的,”我越来越惊讶了,问道,“人类没有进化,也和短吻鳄一样,是因为没有天敌的关系吗?如果人类的天敌出现的话,那又将是怎么一个情景呢?”
“无论是冷兵器时代,用刀子捅一个人,还是在火器时代,用一只枪射杀一个人,或者是现在,用电磁波攻击一个人,虽然手法不同,但是本质的意义没有改变,他们的共同点或许都是为了一个女人,或者是一笔财富。从人类行为上来说,犯罪行为没有改变,犯罪心理没有改变,只是稍稍改变了一点犯罪形式。”
“虽然短吻鳄经历了孤独而漫长的岁月,连地球的地貌都变化了,但是,它们却没有进化,这是为什么?”
“犯罪是其中一种。”马博士赞许地点点头。
“需要我和您换个座位吗?”我再次问道。
我第一次认识马教授,还是在地球上。
“所以你才能解决警方无法解决的棘手案件?真是太精彩了。”我着迷了,说道。
马教授微笑了一下,刚要说什么,这个时候,相貌佼好的空姐走了过来,甜甜地说道:“请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
“我不明白……”我喃喃说道。
“正是这样。生物考古学家告诉我们一个基本事实,就是任何一个时期处于生物链霸主地位的生物,都是最先灭绝,也是灭绝的最彻底的物种,这就是物种崩溃效应。长时期没有生物竞争的压力,导致看似强悍的物种本质上非常脆弱……这个不提了,我不是研究这个的,我只是有些感想罢了……从人类行为学的角度来看,人类同样没有进化,我说的是人类最本质的行为能力。”
马教授也伸出了手,握了一下,他的力度正好,礼貌而得体。
我吃了一惊,但是随即就保持了镇静。说实话,后来的课程非常精彩,甚至让我忘记了同学,忘记了外面的大雨,忘记了洪水纪,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才如梦方醒。马教授潇洒而绅士地鞠了一躬,走下了讲台,我则跟着其他同学一起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目送着马教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联邦大学坐落于青藏高原,现在的海拔只有四五百米,大多数的人类文明被赶到了这块高地上。真是有趣,最后一次冰川纪,人类的祖先被赶下了树,而现在,我们被赶上了山,很快又要被赶上树了。在滂沱的大雨中,搭着计程车,带着这种不愉快的联想,我浑身湿漉漉的赶到了联邦大学的校园内,这天是2317年4月3日。
“对,另一个下巴,同一种生物。”讲师说道,但随即又不断在摇头,有些夸张,似乎很喜欢这轻松而戏剧化的课堂效果。“可是,这个下巴不同,这是一块骨头,来自一只刚死不久的短吻鳄。”他将两个下巴举起来,在大屏幕投影上看得清清楚楚。
“谁说人类没有天敌?”突然,马教授转过头,看着我,目光炯炯,就好象在课堂上问他的学生一样。
“没想到我竟然是一个糟老头子?”马教授微笑着打断我说道。
舱门关闭了,不多久,常规发动机开始启动,发出低沉的啸声,那声音越来越尖利,最后,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稳定地轰鸣着,而窗外的景物开始缓缓移动,飞机的翅膀一抖一抖的,在滑行道上滑行,终点是跑道的尽头。
“恕我冒昧,马教授,对于您的名字,我是早有所闻,可是看到您人,还是第一次,没想到您竟然是……”
“另一个下巴。”那同学得意洋洋地喊道,再次激起了满堂的笑声。
“一个化石,一个骨头,它们,一模一样。”讲师一字一句说道。
这个时候,马教授又在看着窗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当然,我这次到地球的目的,和这种诗意的联想没有任何关系,经过了几天疲劳的星际飞行,哪怕是最浪漫的诗人都会骂娘的,而且我又不是诗人。从踏上了地球那湿漉漉的表面开始后,就更让人怀念家乡,那个美丽的火红的行星,神话中的美人维纳斯:火星。起码,火星的表面是干燥而结实的。
“在您的课堂上,您说过,人类也和短吻鳄一样,几百万年都没有进化,而我们也像这种生物一样,到了物种崩溃的边缘?”
马如风教授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很快,随后,又发生了一系列非同寻常的事件,让我不得不忠实地记录下来。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他在地球共和政府的联邦大学中任教,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通讯往来。他一时心血来潮,邀请我到他的大学做客,共同探讨一些学术问题,碍于情面,我不得不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看看现在的地球,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是否和我们在教科书上学到的那个洪水纪前的地球还有一丝的相似之处,或许,还能参观一下海底的人类奇迹,现在地球上的这类观光活动很流行,吸引着火星的游客们。
马教授轻轻叹了一口气,“谁说我们人类没有天敌呢?”他嘴角轻轻的一撇,“我们人类的天敌,就是我们人类自己。”